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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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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曲良因同李嬤嬤一起去打水。快半年沒下雨,城中的河都斷流了。城裏只有兩口井還在出水,水井旁時刻圍著一大圈等水的人。曲良因和李嬤嬤排了半天才搶到井口的軲轆。別人都是一人挑兩桶水,她們力氣小,兩人才能擡動半桶。

將水桶放到井裏裝了水,兩人一起用力往上搖。大概是今天裝得多了些,才搖幾下就搖不動了,不得不停下來休息。

旁邊的人一看,紛紛叫她們讓開別擋道。見狀兩人趕緊將水桶放到井中,想倒回去一些。但水桶變重反而一下子沈入水底,裝得滿滿當當,這下更搖不動井軲轆了。

看到旁邊的人越來越暴躁,曲良因急得滿頭大汗。

這時一個男人走過來,抓住井軲轆輕輕一搖。井軲轆車輪子似的轉動起來,帶動木桶箭一般從井中彈出,被男人牢牢地抓在手裏,整個過程一氣呵成。然後男人又將自己的桶打好水,用扁擔挑起自己和曲良因的水朝家的方向走去。

這個男人就是曲良因的隔壁鄰居,易道。

兩桶水加起來有一百斤,將竹扁擔壓得彎彎的,一顫一顫地抖。但易道十分強壯,脊背挺得筆直,只用雙手扶住扁擔兩頭。似乎根本感覺不到水桶的重量,穩穩地走在青石大道上。

他走得很快,將曲良因和李嬤嬤遠遠甩在身後。等她們踩著綿軟的步子回到窩棚時,易道已經將兩桶水都倒進了她們的水缸。又挽起袖子拿著斧頭替她們劈材。那幾塊大木材擺在門口很久,因為曲良因和李嬤嬤沒力氣將它們劈開才一直沒燒。

見李嬤嬤對自己使了個眼色,曲良因會意地回到屋內,偷偷藏在門口沒走開。

只聽門口李嬤嬤尖著嗓子對易道說道:“後生仔,我家小姐已經許配人家了。過兩天家裏就會派人來接小姐。你以後沒有事情不要到我家來,免得有損小姐的清譽。聽懂了嗎?聽懂就快走。”

這話很無禮,但曲良因知道李嬤嬤自有分寸。

易道沒什麽反應,將手下的柴劈開才淡淡地應聲:“我劈完柴就走。”

接下來的好多天曲良因都沒再同易道打過正面,有時一轉身會隱約看見易道的身影不近不遠地站在遠處。縣城很小,偶遇是正常的,曲良因不敢細想,只能這麽給自己解釋。

九月下旬小米已賣到十兩銀子一升。蓉城家中還是沒有回音。用玉佩換回的小米已經吃完,連薄粥都喝不了了。實在沒辦法,為了活命,主仆兩人只能學著別人的樣子每天到城外挖野菜充饑。

大災之年野菜最金貴,別說是薺菜榆錢葉,就是苦哈哈的苦蒿也是頂好的東西。秋天的野菜又老又硬,兩人發現一株便寶貝似的連根挖起,拿回家用石頭捶開硬皮,和上幾粒小米煮小鍋就是兩人一天的吃食。這東西吃不飽,也餓不死,只能勉強能吊住人的性命。

從城裏到郊外來回有一裏路,這對曲良因而言是段異常辛苦的路程。路上滿是石頭瓦礫,她穿的繡鞋底很單薄,踩在石頭上硌得生疼。采野菜的過程也很痛苦,每天吃野菜肚子裏沒油水,勞作一會兒便頭暈眼花。最可怕的是蹲□又站起來的時候常常雙眼發黑,要過好一陣才恢覆正常。

沒過幾天情況更糟了,方圓十裏山上已看不到一絲綠色,因為只要帶點綠色的東西都被人們吃下了肚子,野菜被挖了個幹幹凈凈。接著人們又開始挖樹根,扒樹皮吃。樹皮比野菜更硬,拿回家後要用石頭捶半天,再用開水熬半天才能入口。還要嚼半天才能嚼成渣,就算這樣,用力咽下去時也還是粗糙無比,噎得人直翻白眼。而且樹皮吃了不消化,堵在腹腔中硬邦邦一團,在茅坑蹲一下午也拉不出來。

吃了幾天樹皮,曲良因覺得自己滿口都是苦味。肚子漲得如吹了氣一般,稍稍一走動兩眼便直冒金星。胃裏卻是空蕩蕩的,前心貼後背,除了抓心抓肝的饑餓她什麽感覺也沒有了。眼前經常產生幻覺,有時一眨眼覺得面前全是包子餛飩大米飯。腦袋裏時不時會掠過一陣眩暈,比死還難受。一次暈得實在受不了,她便狠狠地用牙齒咬破嘴唇。腥甜的液體剛湧出來便被舌頭飛快地卷下肚,刺激得腸胃猛地一抽,才稍稍緩過一口氣。

這天早上,她剛同李嬤嬤互相攙扶著,駐著拐棍,拎著小竹籃出城扒樹皮。剛走到城門口,一陣眩暈重重地襲來了。她想咬破嘴唇,可牙根發軟,連咬嘴唇的力氣都沒有。緊接著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,整個人兀地栽倒。

身旁的李嬤嬤也被曲良因一起帶倒,用力撐起身體。看見身邊的人臉色蠟黃,雙眼緊閉,鼻孔裏已是進的氣少出的氣多,李嬤嬤淚如泉湧,扯著嗓子嘶啞喊起來:“哎呦救命啊,我家小姐不行了,我的兒啊……”

可這年月到處是倒閉的餓殍,人們已經見怪不怪,只有個倚在墻根的老人小聲道:“給她口吃的她就活了。”

聽到這話,李嬤嬤哭得更加大聲。她哪有吃的啊?

這時一個眼熟的人走過來,將曲良因的頭抱起,掏出酒囊灌了點稠酒。甜絲絲的白色液體滾下喉嚨,曲良因嚶嚀一聲,喘出氣來。

“餓的,先回家。”把曲良因打橫抱起,易道對李嬤嬤道。

活命最重要,此刻李嬤嬤也顧不上什麽小姐的清譽了,駐著拐棍跟在他身後。

回到小小的窩棚,易道把曲良因放在床上,又走了出去。

看著氣若游絲的曲良因,李嬤嬤守在床邊只是哭,嘴裏喊著曲良因要是死她也不活了。正哭得傷心,易道回來了,手裏拿著一個籃子,肩上搭著一個布口袋。

在竈臺裏燒起火,往鍋裏加水。從籃子裏拿出一塊紅糖,三個雞蛋,一塊姜。紅糖扔到開水裏煮化,雞蛋打下去用鍋鏟攪兩下攪成蛋花,再把姜切成薄片扔下去。不多時,兩碗熱氣騰騰的紅糖蛋花湯端了過來。

易道將一碗遞給李嬤嬤,自己坐到床邊攬起曲良因,把湯湊到她嘴巴邊。

人餓急了的時候鼻子比狗還靈,對食物的渴望成了身體的本能。一聞到紅糖蛋花湯的味道,曲良因慢慢睜開了眼睛,然後黯淡的眼珠子裏閃過晶亮的光。迫不及待地將嘴唇湊到碗邊喝了起來,都氣都不顧不上換一口,仿佛碗中盛的是仙露甘霖。

一碗湯下肚,她覺得身上驟然變暖,麻木的手指尖慢慢有了刺痛的感覺。渾渾噩噩的大腦也恢覆了思考的能力,這才發覺自己窩在易道懷裏。頓時臉上騰起了桃花般的顏色,一雙眼睛不知道看哪裏才好。

易道沒註意到她緊張絞著的雙手,面無表情地拿了個枕頭塞到她身後,又拿過自己背進來的布袋,取出一個用桐葉包裹的東西。

還沒打開包裹,曲良因便本能地咽了一下口水,因著桐葉裏飄出來的饅頭的香味。

好幾個月沒沾過大米白面,她餓呀!

果然,易道一層層打開桐葉,裏面是個碩大的饅頭。是不摻雜糧的,白生生的,耀眼的白面饅頭,仿佛還冒著熱氣兒。

“吃吧……”

未等易道的聲音完全落下,她一把拿過饅頭分成兩半。一半遞給同樣饑腸轆轆的李嬤嬤,另一半使勁塞進嘴巴使勁咬了幾口。忽然又想到這種吃相太難看,忙轉過身背對著易道,含住饅頭模糊不清地說道:“謝謝……”

說完心裏一暖,眼淚登時就要落下來。

一個饅頭至少值一根金條……

“包裏還有兩個饅頭,我明天再拿點吃的東西來。”易道的聲音很冷,卻聽不出半點不悅。然後他朝李嬤嬤點了點頭,起身出去了。

送走他李嬤嬤立刻關上門,打開了他帶來的布袋,心臟立刻激動得撲撲直跳。袋子裏不光有饅頭,還有一大袋紅薯幹,一包白生生的大米,一塊紅白相間的臘肉。

易道對曲良因的苦心一目了然。

但曲良因是訂了親的……

李嬤嬤決定裝糊塗。當天下午她就燒開水,用大米臘肉和野草根熬了頓粥喝。

飽飽地吃了一餐飯,曲良因身體不適早早便歇了。李嬤嬤睡了一會兒覺得還沒吃飽,又下床拿紅薯幹吃。餓得太久的人飽腹的感覺傳得慢,這一吃就停不下來。不知不覺吃了半袋,她才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回去睡覺。不料紅薯幹是發漲之物,吃時沒感覺,吃過後一刻鐘就在肚子裏漲起來。很快就將她痛得滾來滾去。

被李嬤嬤弄出的聲響驚醒,見李嬤嬤正瞪著眼一雙手在床上亂抓,身體已被冷汗浸透。曲良因嚇壞了,趕緊點燃稭稈就要去請大夫。

推開門時正好同易道迎面撞見。

“怎麽了?”易道問。

“我奶娘……疼……”曲良因嚇得語無倫次。

窩棚很小,一眼便望得到屋裏面。越過曲良因看了看李嬤嬤,易道轉身就跑:“我去請大夫。”

不到一炷香時間,他便扛著一個白胡子老大夫跑了回來。大夫身上還穿著褻衣,頭發散亂,趴在易道肩膀上被顛得臉色發白,顯然是被人從床上拉起來的。

將大夫往床前一放,易道簡短地說道:“治好她,一升大米。”

聞言大夫將湧到喉嚨口的臟字咽了回去,急忙給李嬤嬤檢查。可一看李嬤嬤眼都直了,眼睛裏全是紫血點子。胃鼓得老高,胸膛上一片烏青,也只能搖搖頭:“不成了,都漲破胃了,準備後事吧。”

一聽這話,曲良因跪到床前,哇的一下哭出聲。

不知是被她的哭聲刺激到,還是回光返照,已經瞳孔發散的李嬤嬤突然翻身抓住了她的胳膊,另一只手抓著易道的手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易道,用急促的語調說道:“後生仔,我家老爺有錢,以後會分很多錢給姑爺的。我照顧小姐多年,她就像我的親女兒。她和杜家公子緣分淺,成不了親。今天我做主把她許配給你,就請大夫做保人,你們趁我還有氣兒趕緊拜拜。”

奶娘在說什麽?拜拜的意思不就是……

曲良因的腦袋嗡的一下炸開,轉瞬渾身燙得像火炭。她鼓起勇氣偷偷瞥了易道一眼,見他清朗的眉目微微皺起,心裏不由更慌了。

可李嬤嬤非常著急:“快拜啊!”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,老人家竟將易道高大的身軀也扯得跪下。

旁邊的大夫也催道:“快拜吧,就快來不及了。”

李嬤嬤的催促一聲比一聲更急,曲良因一向最依賴自己的奶娘,直被催得暈暈乎乎的。也不知道是她先動的還是易道先動的,兩人順從地拜了起來。

先拜了兩拜,就算拜了天地。

李嬤嬤又急忙道:“也互相拜拜。”

兩人又轉過身,互相拜了一拜。一起一伏之間,看著對面那張略微有些發楞的清俊臉龐,曲良因的眼淚簌簌滾落。

見他們拜完,李嬤嬤又拉起曲良因的手放到易道手裏,拼著最後一口氣對易道道:“姑爺,我把良因交給你了,這輩子你可要護著她呀。”

然後就沒了聲響,兩股紫紅的血從鼻子裏流了出來,手卻將曲良因和易道的手死死的按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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